我小时候有段时间，特别迷恋胶水。不是文具店里那种无毒无害的白色乳胶，而是五金店里卖的那种，装在小铁管里，气味刺鼻，号称能粘住钢铁的“万能胶”。我爹警告我说这东西有毒，沾手上能把皮烧掉。这警告非但没吓住我，反而让我更加兴奋。我觉得这玩意儿就是工业文明的圣水，是创造的秘法。

　　那会儿流行做航模。我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，买了一盒“歼-7”战斗机模型。盒子封面画得那叫一个气势磅礴，银色的战机划破长空，背景是燃烧的晚霞。我感觉我买下的不是一堆塑料板子，而是一个梦想，一种能亲手缔造伟大的权力。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，铺开一张旧报纸，像一个外科医生准备一场手术。

　　说明书是第一道坎，上面密密麻麻的日文和一些翻译腔浓重的中文，比如“请慎重地进行粘合操作”，让我感觉自己不是在拼模型，而是在签署一份国际军火协议。我跳过了所有看不懂的步骤，直接进入了核心环节——粘合。我拧开那管胶水，一股化学味瞬间充满了我的鼻腔，我感觉自己通了神，当场就获得了创造主的视野。

　　结果，我忘了创造主也是会手抖的。胶水挤多了，顺着机翼的接缝流得到处都是，像一条条晶莹的鼻涕。我手忙脚乱地去擦，结果手指和机身粘在了一起。我一使劲，手指是拔下来了，但上面留下了一个永恒的、失去了所有纹路的指纹。座舱盖被我按歪了，像一只斜眼看人的独眼巨人。起落架装反了，像是随时准备表演一个倒立劈叉。

　　一个小时后，我的梦想变成了一坨无法名状的、散发着毒气的银灰色塑料垃圾。它歪歪扭扭地立在报纸上，每一处都写满了失败。我没有感受到创造的喜悦，只感觉到了愤怒和羞耻。我甚至想把它从窗户扔出去，最好能精准地砸到一个讨厌的邻居头上，完成它此生唯一的使命。

　　那一刻，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无比宏大的问题：上帝在创造我们的时候，会不会也像我一样，有过那么一瞬间，想把手里的这个烂摊子给砸了？

　　你看，我们总喜欢把上帝想象成一个全知全能、计划周详、一丝不苟的工程师。他拿着一本比宇宙还厚的图纸，上面精准地标注了每一个夸克的转速和每一片雪花的形状。他按下“启动”键，然后宇宙大爆炸，一切都按照他的剧本完美上演。

　　也许在创世之初，他也是兴致勃勃地打开了一个“宇宙工具包”，结果发现说明书是天顶星语写的。他想造一个优雅的、会自转的蓝色水球，结果手一抖，胶水（也许是某种宇宙级别的502）挤多了，旁边溅出了一个月球，还顺手把水球的自转轴给弄歪了。他想捏一些聪明听话、懂得感恩的小人儿，结果泥巴和得太稀，捏出来的人类脑子里一半是水，一半是泥，整天不想着怎么赞美造物主，光琢磨着怎么互相使绊子，或者问一些“我从哪里来，要到哪里去”这种连他自己都没想好的问题。

　　这很像我那些早期的小说，我意淫了一个开头，想写一个英雄拯救世界的故事。写着写着，英雄被一个路过的姑娘拐跑了，世界怎么样他也不管了，故事的走向完全失控，最后只能草草结尾，假装这叫“开放式结局”。上帝会不会也是这样？他本来想导演一部史诗巨片，结果拍着拍着，演员们自由发挥，硬是给整成了一部时而悲情、时而搞笑、大部分时间都很无聊的家庭伦理剧。

　　有时候我甚至觉得，创造的目的一开始就没那么崇高。也许上帝只是单纯的无聊。在一个绝对的虚空里，没有时间，没有空间，没有上下左右，甚至连个能聊天的对象都没有。换你你不疯？于是他决定找点事干。他创造宇宙，就像我们下班回家打开电脑，玩一局《模拟人生》。他拖动鼠标，建山川，填海洋，放上一些小人，然后就开着上帝视角看他们折腾。这个小人因为考试作弊被抓了，哈哈真蠢。那个小人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，啧啧，年轻人。诶，这俩小人居然为了“我的上帝比你的上帝更牛逼”打起来了，真有意思。过了一阵子，看腻了，就随手拖过来一颗陨石，或者发动一场洪水，清一下屏，换个新地图，再来一局。我们所有的悲欢离合、爱恨情仇，可能都只是他屏幕上跳动的数据，是他排遣永恒孤寂的一场游戏。

　　他创造了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系统，然后就撒手不管了，像一个把孩子生下来就丢到社会上任其闯荡的父母。他不知道我们会进化成什么样，不知道我们会发明出互联网还是原子弹，不知道我们会写出莎士比亚的戏剧还是网络上的烂俗段子。他只是好奇。我们是他的“开盲盒”体验。每一次科学发现，每一次艺术创作，每一次人性的闪光或丑恶的暴露，他都会在云层后面“哇”一声，觉得这玩意儿比他预想的还有趣。我们的存在，就是为了给他那漫长到令人绝望的生命，提供一点新鲜感。

　　写下这些渎神的想法，我心里并没有不安，反而觉得舒坦。因为这让我觉得上帝更“真实”了，更像一个……一个能理解的“人”。一个会犯错、会无聊、会好奇的家伙，总比一个冷冰冰的、永远正确的“存在”要可爱得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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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后来，那架被我毁了的“歼-7”模型，我并没有扔掉。我把它放在书架的最高处，一个谁也够不着、也看不太清的角落。有时候我爸妈的朋友来家里，会指着它说，哟，你儿子手还挺巧。我从不反驳，只是笑笑。我留着它，不是因为它好看，甚至不是因为它是我“创造”的。我留着它，是因为在那一滩凝固的、丑陋的胶水痕迹里，有我当时全部的野心、愚蠢和不甘心。它是我失败的纪念碑。

　　也许，上帝也是这么看我们的。他看着我们这个充满战争、愚昧、偏见和苦难的蓝色星球，看着我们这些自私、虚荣、脆弱又时常闪耀着短暂光芒的人类，他没有按下“格式化”按钮，可能原因和我一样。

　　这不是一件完美的作品，甚至可以说是一件失败品。但这是他亲手做的。每一个BUG，每一个瑕疵，每一处不可理喻的设计，都是创造过程的一部分。他可能也恨我们，像我恨那架胶水粘错的机翼；但也可能爱我们，像我看着那个丑陋的模型，会莫名其妙地笑出来一样。因为这件东西，无论好坏，都证明了他曾经存在过，并且认真地、笨拙地、投入地，做过点什么。

　　十几年后，我路过一家模型店，看见一个父亲在给他儿子买一盒新的航母模型。那孩子抱着巨大的盒子，眼睛里闪着光，和我当年一模一样。我猜，他很快也会把自己的手指和航母的甲板粘在一起。

　　创造的目的是什么？也许，答案不在被创造的我们身上，而在创造者他自己那里。上帝创造宇宙和人类，可能不是为了给我们一个什么终极的意义或使命，而仅仅是为了体验“创造”本身。那份激动，那份投入，那份笨拙，那份失望，以及最后，看着眼前这个不完美但独一无二的“作品”，产生的那份无可奈何又无法割舍的、复杂而深刻的感情。

　　也许，我们不是他的杰作，我们只是他的手工作业。而上帝，只是一个永远无法毕业的、手上沾满了胶水的少年。